老驿道边的小旅馆很简陋，木制小屋与村庄风格融为一体，顶多也就容纳十人左右留宿。即便如此，老板也从没见过客满的状态——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从大道上走，原本的旧路几近废弃。
昨天这里却忽然来了一个商队，虽然规模不大，却也让小村庄难以平静。
布兰登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连续旅行的疲惫正逐渐从他身上散去，但慵懒的气息依旧盘桓。
他是一个旅行商人，虽然最近都没有好好履行商人的职责。
屋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身材高大的车夫站在布兰登后方，如同侍卫；另一个是瘦削的青年，浑身上下是与树林相近的棕绿色服装，腰上挂着短弓，比起商队成员，看起来更像个猎人。
两人都在等待，在主人发话前都没有擅自开口。但布兰登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而是透过窗户看向院子。
女孩正与身披斗篷的巨大形在开开心心地玩耍——至少女孩看起来很开心。
那是体内寄宿着异常物的女孩，名叫维吉尼娅。她不久前还是个脏兮兮的乞丐，布兰登在麦果城用几枚苍金币“买”下来，将她带在身边。几个月过去，她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她的光彩。
在成员都是男性的商队里，这个女孩是特别的。
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却因为名为“机键圣母”的异常物让她变得特殊起来。
命运到底是在作弄她，还是眷顾她？至少可以知道的是，这孩子拥有让人关注的魔力。
从火炬城出来之后，布兰登便按照预定联系上了自己的商队。由于尾随的红色人形即使盖上的斗篷也依然引人注目，他们没法选在城市里集合，只得停留在古道的小驿站。
“真是麻烦不断啊……”
布兰登轻轻感叹。
如果让太多人目击到那个红色人形的话，事情绝对会变得不可收拾。
这些来自“公馆”的机关概念体并非神造物，而是“伟大精神”的子民。对人形来说，“伟大精神”就是他们的神。
但对于人类来说，人形的观念难以接受，尤其是在魔法技术为主的特兰帝国境内。布兰登所接受的神学教育不承认人形之“神”的存在——对教会而言，它就是“伪神”。正因为如此，人形的业务难以触及到帝国的核心区域，帝国的人民对人形知之甚少。
幸好这里民风淳朴，人们都把那个红色的人形骑士当成了身着铠甲的大汉——尽管没人见过十尺高的汉子，这说法仍旧比机关造物要容易接受。
“大人。”
一旁候立的猎人终于出声提醒了。
布兰登这才转过头来，把注意力从那个女孩的身上收回，以继续他们的谈话：“嗯，你说的我都了解了，没人关注它确实是好事。”
阿拉特并不是布兰登手下的商人，而是一名猎人。他通常负责引导车队和进行护卫安排，信息收集也非常在行，这就是为什么布兰登会将他留在商队中的原因。
他收集到的信息让布兰登略微放下心来，路过的区域并没有人对巨大的人形产生兴趣。
“阿拉特，继续说吧，除此之外南方还有什么消息？”
关于过路所造成的影响终究是次要的，布兰登更想知道的是火炬城的消息。
但猎人简单而干脆地回答道：“不，没有了。”
南方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样传来。阿拉特简单地把自己一路见闻介绍下来后，布兰登微微皱起了眉头。
归纳来说就是太正常了，布兰登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那北方呢？”布兰登靠在椅背上，问站在椅子旁的老仆，“北方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北方的消息他一直在关注，但这次在南方行商，距离因素会让消息滞后不少。与商队汇合后他就让自己的车夫安德鲁斯与北方的联络点联系，希望能获得别的信息。
安德鲁斯并没有因为忽然问话而惊讶，他似乎早有准备：“是的，少爷。有消息说不少大商团在都来到了南方，包括贾诺家的商团。”
“往南方？”年轻的商人有些惊讶，“南方有什么东西吗？”
他们刚从南方回来，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那其他商人们又怎么会忽然往南方移动了呢？布兰登有些担心自己是否错过了商机。
要说南方没有异常肯定是不可能的，麦果城和火炬城，两次人形引发的轰动理论上足以让帝国高层紧张起来。但阿拉特却没有打听到相关的信息——布兰登可不觉得是他的能力问题——那就是说人形的消息被封锁了。
不过，除此之外，南方还会有什么东西？会不会真的就因为人形？
“消息渠道被封闭了，大概和商贾联合会有关。”
“封锁消息？看来他们是想垄断这条财路啊。”布兰登揉了揉鼻梁，让自己的紧张略微缓解些，“他们动作那么大，半点消息都没有不可能吧？”
能让商贾联合会这种虚伪的组织攒成一团，恐怕是相当大的生意，独吞不下才会分而食之。布兰登自觉大概还不够格参加这个计划，但又有些不甘心。
“确实还有少许消息，不过是从古塔传出来，可信度只能由您来判断了。”安德鲁斯继续说。
从他的说法来看，这消息来源并不可靠。
布兰登思考着，但他还是让安德鲁斯说下去。
得到主人的应允，车夫将他所知以最简单的句子归纳出来：“有商人回绝了古塔的魔晶订单。”
布兰登顿时感到太阳穴了一阵酥麻，安德鲁斯所说的是在商人常理中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魔晶？竟然不惜和古塔翻脸，那些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年轻的商人按压着太阳穴，让自己冷静下来。
信誉是商人价值的重要评价标准之一，撕毁订单就是毁掉自己的信誉。
魔法文化在特兰帝国自古就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古塔作为法师的聚集地，在帝国境内分布甚广。魔晶在魔法研究中虽然并非必需品，却是相对廉价并且需求极大的一种消耗品，因此长期以来都是“稳赚不赔”的象征。而那些家伙竟然不惜与古塔闹僵也要撕毁订单实在令人费解。法师们有远超凡人的联系方法，通过这一网络，他们自损信誉的行为不消两天就会传遍全国。
他们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布兰登拍了拍脑袋，现在想不通也只得放弃，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年轻的商人靠在椅背上，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以清空脑子里混乱的思绪
“其它的信息呢？”
安德鲁斯停顿了一下，说：“您的父亲很想念您。”
布兰登顿时陷入沉默。
其他两人也没有再说话，大概要汇报的东西都已说清。
好一会，他站起来，对两个下人说：“我明白了，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作为长年跟随的老仆，安德鲁斯很清楚布兰登接下来要干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默默地带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布兰登一人，他继续转头看向窗外。女孩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米黄色的连衣裙显得有些凌乱，还沾染了青草的绿色。巨大的人形蹲在旁边，偶尔会伸手拦住女孩，似乎担心她会撞到一旁的栅栏。
明明是“妈妈”，却总让孩子操心……
从火炬城出来后，维吉尼娅不仅睡眠时间恢复正常，笑脸也增多了。她每天都会用上几小时和那个巨大的人形混在一起，两人亲密无间。
布兰登的嘴角扬起了微笑。窗外的情景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甚至能完全颠覆普通人对人形的印象。
那台人形叫巴托尔，从某方面而言是维吉尼娅的“孩子”。在被“机键圣母”感染后，它便一直跟随在女孩身旁保护她。在火炬城，巴托尔为了守护维吉尼娅，甚至与公馆的铁骑兵大打出手。
那场战斗至今仍然让他心有余悸。
当时的目击者并非只有布兰登一人，还有许多侯爵邀请来的贵族。而要说事件级别的话，恐怕不亚于南方小国之间的战争。可至今月余过去，阿拉特却没有打听到任何相关资讯。
布兰登取出一片折叠好的布条和一支硬木笔，展开布条铺平后，他迅速在脑海中将已有的信息整合理顺。坚硬的笔头划过布条，在上面留下浅浅的蓝字。
“南方肯定发生了什么。”
年轻的商人自言自语道。
没有消息就是消息。
卡兰德侯爵搬出两台战争人形在庭园里大打出手，恐怕就是为了让信息传出去，而结果却与他的期待完全相悖——离开火炬城那么久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显然有人封锁了传播渠道。
布兰登揉了揉眉头，在相关条目上打下重点符号。
商贾联合会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虽然组织庞大，但要与帝国的贵族对抗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是要封锁消息的话，势必要堵住所有参与人的嘴，而作为亲历人的布兰登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恐怕是托侯爵的福……又欠了他的人情。
布兰登叹了口气。
会场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两人，卡兰德侯爵雷拜斯，以及公馆的执行者奈罗。
那位年轻的执行者承诺过放过他和维吉尼娅，布兰登认为这是可信的，毕竟契约在人形身上具有极其可怕的约束力。而据奈罗所说，这一契约也是卡兰德侯爵的赠礼，是雷拜斯在失踪前最后的委托。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布兰登始终想不通，笔尖在雷拜斯这个名字下划了好几道。
想起雷拜斯，他的脑海中始终浮现起那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与卡兰德侯爵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身上始终笼罩着神秘感，让人难以靠近，也无法解读。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当面问问……
可布兰登已经没机会了，在那一夜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的身影，只有年轻的代理人在继续履行侯爵的职责。
雷拜斯失踪了。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布兰登靠在椅背上，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卡兰德侯爵的闹剧显然是站在公馆敌对立场上，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困扰着布兰登的大问题。当然他也知道，这与他的命运无关，他只是好奇，又或者是带着些许预感。
人形艺术节在即，这个即将在全国各大城市召开的盛会将是公馆扩展业务的关键。从商人的角度来说，商业化需要的是什么——宣传、信誉、销售渠道等等。而卡兰德侯爵的行为无疑是在用战争人形的负面影响来斩断公馆与帝国的联系——至少与平民的联系。
“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呢……”
布兰登审视着布条，将信息重新阅读一遍。接着，他的眼睛停留在了看似毫无实感的那条消息上。
古塔的订单、南方、魔晶……等等，难道是……
北方的消息指向也是南方！这就是联系！
布兰登一拍脑袋，背脊猛地挺直，继续用木笔在布条上奋笔疾书。
有商人拒绝了古塔的订单，这看似不合理的情况实际上也是可能发生的，只要有人能给出更稳定的渠道，以及拿出更高的价位。布兰登作为商人，自问在暴利之下他也可能会屈服。
而能做到这种事情的，除了公馆别无二家。
布兰登越写越觉得脑子清晰起来，隐约有看不见的丝线将这几条信息串联在一起。
魔晶对于法师来说是可以替代的东西，他们的充能师可以制造高纯度的灵能，魔晶只是廉价替代品罢了。而另一方面人形既无法自主产生灵能，又必须依赖灵能行动，本身与古塔的关系又很微妙，获取资源的条件少得多。如此一来就会对魔晶市场产生依赖……
帝国自古以来魔晶的市场一直很稳定，旧有的市场供应能满足公馆和古塔双方的需求。而如今能让这些商人撕毁订单也要达成的交易，不仅数量不会少，出价也肯定高得多。
“所以他们才会封锁消息，防止更多的魔晶涌入市场！”
布兰登的眼睛如同着魔似的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他的脑海中源源不断地涌出了什么东西，让他产生了要将一切说出来的欲望。
“一下购入如此大量的魔晶，公馆一定会有大动作，或者，公馆知道这个大陆上会有大动作……”
但这大动作会是什么？
布兰登觉得这方面依旧是一片混沌。隐约有几块碎片漂浮在眼前，却无法将它们组合起来。但他有这种预感，正是这个能让公馆不计成本的事件，才会让卡兰德侯爵策划出了那场闹剧。
他揉按太阳穴，让暴走的思维稍微停歇一下。可大脑依旧不受控地奔腾着，不断宣泄着那理性时完全不会考虑的可能性。
那就像一头挣脱栅栏的野兽，拥有无限可能性的猛兽。
他发现自己对“伟大精神”的观念都是狭隘的，那个人形的“神”被假设成与人类诸神一样是个无欲无求的存在——从不懂经商的方面来看确实是这样。
但若是“不懂经商”只是个假象呢？它根本不是毫无目的地将人形流入人类市场，而是在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呢？人类确实有过这样的担心，不过，在长久的服务之下，南方已经屈服了。
之前在考虑的时候都忽略掉了伟大精神的打算。
卡兰德侯爵拿到的是“临时契约键”，若没有伟大精神的支持，临时契约键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他固然是个好领主，也没有违背契约，因此伟大精神就没有收回契约键的可能。
布兰登原以为它只是按照章程行事，然而若是将公馆接下来的事情加入考虑的话……
公馆是个比他之前预想的要可怕得多的敌人——并非对手，而是敌人。布兰登自认没有资格作为它的对手。公馆站的地方，恐怕是与商人，甚至是与人类的对立面。
他深吸一口气，将写满字的布条揉成一团，蓝色印渍逐渐扩散开来，并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将它变成了一片蓝布。
布兰登将蓝布放在一旁，重新靠在椅背上。无论是意识还是身体都有种脱力感，他不敢去相信刚才冒出来的想法，也不敢去面对那奇怪的预感。
如果那是真的，自己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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